尤瓦尔·赫拉利
金钱正是有史以来最普遍也最有效的互信系统。
金钱货币史上真正的突破,就是人类终于开始相信某些货币形式,虽然它们本身没什么固有价值,但却能方便储存与运送。
出现了跨国家、跨文化的货币区之后,终于奠定整个亚非世界统一的基础,最后让全球都成了单一经济和政治领域。
虽然各地的人们还是继续讲着不同的语言,服从不同的统治者,敬拜不同的神灵,但都信服着同样的黄金白银、金币银币。要不是大家有这项共同的信念,全球贸易网络几乎绝无可能成真。
在贸易连接两个区域的时候,只要是能够运送的货品,就会受到供需力量的影响,让价格达到平衡。
就算有些人是我们憎恶、讨厌、嘲笑的对象,如果他们相信贝壳、美元或电子数据的价值,就足以让我们也跟着相信这些事物有价值。
所以,就算是在宗教上水火不容的基督徒和穆斯林,也可以在金钱制度上达成同样的信仰。原因就在于宗教信仰的重点是自己相信,但金钱信仰的重点是“别人相信”。
人类社会和家庭的维系靠的是“无价之宝”,像是荣誉、忠诚、道德和爱。但这些都不会被放上市场,也不应用金钱衡量。
然而,金钱一直试图打破这些限制,就像是水不断渗入大坝的裂缝。
人类的经济史就像跳着微妙的舞步。我们用金钱来促进与陌生人的合作,但又害怕这会破坏人类的价值和亲密的关系。
多数过去的文化,早晚都是遭到某些无情帝国军队的蹂躏,最后在历史上彻底遭到遗忘。就算是帝国本身最后也将崩溃,只是常常留下丰富而流传千古的遗产 。
帝国必须统治着许多不同的民族,各自拥有不同的文化认同和独立的领土。
帝国的特征是疆域可以灵活调整,而且可以几乎无限扩张。帝国不需要改变基本架构和认同,就能够纳入更多其他国家和领土
帝国的定义就只在于文化多元性和疆界灵活性
帝国正是造成民族多样性大幅减少的主因之一,帝国就像一台压路机,将许多民族独特的多样性逐渐夯平。
对于被征服者而言,就算有了文化大熔炉之后,文化同化也不见得容易。
虽然帝国文明很可能四方征服各个民族、融合他们的文化,但对帝国绝大多数成员来说,混合的成果仍然令他们感到陌生。
同化的过程常常带着痛苦和创伤。要放弃熟悉且深爱的地方传统并不容易,而要了解及采用新的文化也同样困难而令人深感压力。
在某些案例中,文化的涵化(acculturation)与同化(assimilation)终于打破了新成员和旧精英之间的障碍。
被征服者不再认为帝国是个外来占领他们的政体,而征服者也真心认为这些属民是自己帝国的一员。终于所有的“他们”都成了“我们”。
时间到了现代,欧洲人以“传播卓越西方文化”的幌子征服了全球,而且他们传播得如此成功,让数十亿人都开始接受西方文化的几项重要元素。
例如印度人、非洲人、阿拉伯人、中国人、毛利人,就学了西方的法语、英语和西班牙语等等。
他们开始相信人权和民族自决的原则,也接受了西方的意识形态,像是自由主义、资本主义、共产主义、女权主义和民族主义。
我们今天常认为宗教造成的是歧视、争端、分裂,但在金钱和帝国之外,宗教正是第三种让人类统一的力量。
正因为所有的社会秩序和阶级都只是想象的产物,所以它们也十分脆弱,而且社会规模越大,反而就越脆弱。
而在历史上,宗教的重要性就在于让这些脆弱的架构有了超人类的合法性。
有了宗教之后,就能说法律并不只是人类自己的设计和想象,而是来自一种绝对的神圣最高权柄。
最后他体会到,一切苦难并非来自噩运、社会不公或是神祇的任性,而是出于每个人自己心中的思想模式。
释迦牟尼认为,人遇到事情通常就会产生欲念,而欲念总是会造成不满。
遇到不喜欢的事,就想躲开;遇到喜欢的事,就想维持并增加这份愉快。
但正因如此,人心就永远不满、永远不安。这点在碰上不悦的时候格外明显,像是感觉疼痛的时候,只要疼痛持续,我们就一直感到不满,用尽办法想要解决。
然而,就算是遇上欢乐的事,我们也从不会真正满足,而是一直担心这种欢乐终将结束或是无法再持续或增强。
有些人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爱情,但等到真的找着了爱情,却还是不满足。有的开始整天担心对方可能会离开;有的又觉得自己太过屈就,应该再找更好的人。
在事物带来快乐或痛苦的时候,重点是要看清事物的本质,而不是着重在它带来的感受,于是就能不再为此所困。
虽然感受悲伤,但不要希望悲伤结束,于是虽然仍有悲伤,也能不再为此而困。即使仍然悲伤,也是一种丰硕的经验。
虽然感受快乐,但不要希望快乐继续,于是虽然仍有快乐,也能不失去心中的平静。
自由人文主义追求的,是尽可能为个人争取更多自由;而社会人文主义追求的,则是让所有人都能平等。
历史上的每一个时间点,都像是一个十字路口。
虽然从过去到现在已经只剩单行道,但到未来却有无数岔路可走。
其中某些路比较宽、比较平坦,路标比较明确,所以也是比较可能的选择。
然而,历史有时候就是选了一些完全出人意表的道路。
未来就像是雾里看花。历史的铁则就是:事后看来无可避免的事,在当时看来总是毫不明显。
历史的演进并不在意生物个体是否幸福
历史就这样从一个岔路走到下一个岔路,选择走某条道路而非另一条的原因总是神秘而不得而知。
纵观历史,社会上有两种贫穷:
(1)社会性的贫穷,指的是某些人掌握了机会,却不愿意释出给他人;
(2)生物性的贫穷,指的是因为缺乏食物和住所,而使人的生存受到威胁。
或许社会性的贫穷永远都会存在、无法根除,但在全球许多国家中,生物性的贫穷都已经成了过去式。
科学研究一定得和某些宗教或意识形态联手,才有蓬勃发展的可能。
意识形态能够让研究所耗的成本合理化。而代价就是意识形态能够影响科学的进程表,并且决定如何使用研究成果。
究竟欧洲在现代早期培养了什么潜力,让它能在现代晚期称霸全球?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、相辅相成:现代科学和资本主义。
虽然我们还是英勇地抵抗着种族主义,但却没发现战线已经转移,过去种族主义在帝国思想中所占的位置,现在都由“文化主义”(culturism)所取代。
对今日许多精英分子而言,要比较判断不同人群的优劣,几乎讲的总是历史上的文化差异,而不再是种族上的生物差异。我们不再说“这就存在于他们的血液里”,而是说“这就存在于他们的文化里”。
经济学向来就是出了名的复杂。为了方便解释,让我们假设一个简单的例子。
有一位精打细算的金融家A先生,在加州开了一家银行。
另外有一个建筑承包商B先生,才刚完成一件大案子,赚到了100万美元的现金。他把这笔现金存进了A先生的银行。于是,这家银行目前拥有了100万美元现金的资金。
这时,有一位经验丰富但资金不足的面包师傅C小姐,觉得她看到了一个大好的商机:这个城市还没有一个真正好的面包店。
只不过,她自己的钱还不足以买到全套需要的设备,像是工业烤箱、水槽、刀、锅碗瓢盆之类。于是,她到银行向A先生提出商业计划,说服他这项计划值得投资。A先生于是就用转账的方式,将100万美元的贷款转到C小姐的银行账户,账面上她就有了100万。
接着,C小姐请承包商B先生来盖她的面包店,价格刚好又是100万美元。
等到她写了支票给B先生,B先生又拿去存在A先生的银行里了。
所以,现在B先生户头里有多少钱?没错,200万美元。
然而,银行的保险库里实际上到底有多少钱?也没错,100万美元。
代表我们银行户头上看到的那些金钱,有超过九成其实只是数字,而没有实体的硬币或钞票
这听起来就像是个巨大的庞氏骗局,不是吗?但如果你觉得这就是骗局一场,那么可以说整个现代经济就只是一场骗局。
这事实上并不是件诈骗案,而是另一次人类想象力的惊人发挥。
真正让银行(以及整个经济)得以存活甚至大发利市的,其实是我们对未来的信任。“信任”就是世上绝大多数金钱的唯一后盾。
基于对未来的信任,我们才发展出一套新的系统,才终于有办法跳出这个困境。
在这项新系统中,人类发展出“信用”这种金钱概念,代表着目前还不存在、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货品。
正是“信用”的概念,让我们能够预支未来、打造现在。
而这背后有一项基本假设,就是未来的资源肯定远远超过目前的资源,只要我们使用未来的收入来投资当下,就会带来许多全新而美好的商机。
1776年,苏格兰经济学家亚当·斯密出版了《国富论》,这可以说是史上最重要的经济学著作。
在《国富论》的第一卷第八章,亚当·斯密提出了以下的创新论述:如果地主、织工或鞋匠赚得的利润高于养家糊口基本所需,就会雇用更多助手,好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利润。利润越高,能雇的助手也越多。由此可见,民间企业的获利正是社会整体财富和繁荣的基础。
亚当·斯密明确提出:人类全体财富的基础,就在于希望增加个人利润的自私心理。
他其实告诉我们:贪婪是好的,而且我们让自己过得好的时候,不只是自己得利,还能让他人受益。“利己”就是“利他”。
这就是帝国资本主义的奇妙循环:信贷资助新发现,新发现带来殖民地,殖民地带来利润,利润建立起信任,信任转化为更多的信贷。
如果讲到最极端的情况,相信自由市场的概念其实就像相信圣诞老人一样天真。
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完全不受政治影响的市场。毕竟,经济最重要的资源就是“信任”,而信任这种东西总是得面对种种的坑蒙拐骗。
光靠着市场本身,并无法避免诈欺、窃盗和暴力的行为。这些事得由政治系统下手,立法禁止欺诈,并用警察、法庭和监狱来执行法律。
如果真的是完全自由的市场,没有国王或神职人员来监督,贪婪的资本家就能够通过垄断或串通来打击劳工。
例如,假设某个国家只有一家制鞋厂或是所有制鞋厂都合谋同时降低工资,劳工就无法用换工作的方式来保护自己。
更可怕的是,老板还可能用劳动偿债甚至奴隶制度来限制劳工的自由。
只要我们再等等、再等饼变大一点,就能让人人都分到够大的一块。虽然说分饼的时候永远不可能达到公平,但至少能做到“足够”,让男女老幼每个人都能满足.
然而,这块经济大饼真的能无限制变大吗?每块饼都需要原材料和能源。但早有先知预言警告,迟早智人会耗尽地球上所有的原料和能源。这会在什么时候发生?
过去可能会有人认为,像这样大规模使用资源,很快就会耗尽所有能源和原料,很快只能靠着回收垃圾撑下去了。
然而,实际状况却正好相反。在1700年,全球运输工具使用的原料多半是木材和铁,但今天我们却有各式各样的新材料任君挑选,像是塑料、橡胶、铝和钛,这一切我们的祖先都完全一无所知。
工业革命的核心,其实就是能源转换的革命。
生态环境恶化并不代表就是资源短缺。人类能用的资源其实不断增加,而且这个趋势很可能还会继续。
正因如此,那些关于资源短缺的末日预言很可能并不会成真。但与此相反,生态环境的恶化却是太有凭有据、如假包换。
事实上,这场生态危机甚至也可能危及智人本身的生存。全球暖化、海平面上升、污染猖獗,使得地球对于人类来说也越来越不宜居住,未来很可能看到人类必须与自己引发的自然灾害不断拉扯较劲。
而随着人类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来对抗自然,压制整个生态系统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和冲动,就可能引发越来越多无法预期的危险副作用。
到了那个时候,可能就得用更激烈的手法才能操控生态系统,但也就会引起更大的混乱。
很多人称呼这是“自然的毁灭”。然而,这其实并不能算是“毁灭”,而只是“改变”。自然是无法“毁灭”的。
工业革命让人类社会起了数十种重大的变化,采用工业化的时间概念只是其中之一。其他著名的项目还包括都市化、农民阶级消失、工业无产阶级的兴起、对一般大众的赋能、民主化、青少年文化,以及父权社会的解体。
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有史以来人类最大的社会革命:家庭和地方社群崩溃,改由国家和市场取代。
解放个人是有代价的。现在许多人都悲叹着家庭和社群功能不再、觉得疏离,而且感觉冷漠的国家和市场对我们造成许多威胁。
如果组成国家和市场的是一个又一个孤单的个人,而不是关系紧密的家庭或社群,要干预个人生活也就容易得多。
所谓民族的社群概念不断被一群又一群的消费者削弱。
历史上,社会的改变很少是大刀阔斧的革命,多半是无数个小步骤逐渐累积而成。于是,我们一般感觉社会结构并不灵活,似乎永恒不变。
在现代晚期,虽然暴力和恐惧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,但和平与安宁也同时来到历史新高。狄更斯写到法国大革命,就说“这是最好的年代,也是最坏的年代”。
目前大多数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纲领,虽然都说要追求人类幸福,但对于幸福快乐的真正来源为何却还是不明就里。
民族主义者会说政治自决能够带来快乐。
共产主义者会说无产阶级专政能够带来快乐。
资本主义者会说自由市场能够创造经济成长,能够教导人类自立自强、积极进取,所以能够为最多人带来最大的快乐。
目前看来,对快乐与否的影响,家庭和社群要比金钱和健康来得重要。
如果快乐只受客观条件影响(例如财富、健康和社会关系),要谈快乐的历史也就相对容易。
但我们知道快乐有赖于主观的期望之后,历史学家的任务也就更为艰巨。
对现代人来说,虽然有各种镇静剂和止痛药任我们使用,但我们越来越期望能得到舒适和快感,也越来越不能忍受不便和不适。结果就是我们感受到的痛苦程度可能还高于我们的先人。
如果说快乐要由期望来决定,那么我们社会的两大支柱(大众媒体和广告业)很有可能正在不知不觉地让全球越来越不开心。
快乐不只是“愉快的时刻多于痛苦的时刻”这么简单。相反,快乐要看的是某人生命的整体;生命整体有意义、有价值,就能得到快乐。
快乐还有重要的认知和道德成分。价值观不同,想法也就可能完全不同。
尼采所言,只要有了活下去的理由,几乎什么都能够忍受。生活有意义,就算在困境中也能甘之如饴;生活无意义,就算在顺境中也度日如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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